請輸入關鍵詞開始搜尋
October 10, 2024

黃進曦 Stephen Wong — 見山還是山|藝城遊記

山,對於香港人來說確是並不陌生。默默一數,原來香港的山峰有超過 300 座,分佈於香港島、九龍半島、新界及 263 多個島嶼上。人們從聚居於山麓、靠山吃山,到獅身山巒形成了家喻戶曉的「獅子山精神」,時移勢易,現今的山又成了大家的消遣之樂,使五光十色的國際之都又添一個美名。

時代更迭,但或許山林不變,正如在風景畫家 黃進曦(Stephen Wong Chun Hei)的筆下,那些丘壑散發着另類的魅力。

這些作品,可謂是一步一腳印。他說,身在山裏時,才能真正地感受那座山的魅力。在對話間,腦海忽爾浮現一句「見山是山,見山不是山,見山還是山」。從單看到事物表面的「見山是山」、面對批判與困惑的「見山不是山」,到放下執著、反璞歸真的「見山還是山」,不知道現在的 Stephen 又身在何處呢?

悠然見山,不如試著翻越重巒迭嶂,與他一起遊走在這些山川河海,看他筆下的風景或他身負的風光是怎樣煉成的。

一切,從山開始。

走進壯闊風景之始

Stephen 於 2008 年畢業於香港中文大學藝術系,作品圍繞自然風景繪畫,早年以電玩遊戲中的景觀作寫生,突顯出虛擬映像於視覺的衝擊;近年便專注於寫生,並融入想像,從而探索人與自然的距離與關係。那形形色色的風景畫,都是他「走」出來的風景。

他說,雖然自小都離山不遠,尤其在中大新亞書院生活的那一段時光,更是每天與「天人合一亭」相伴。但看著吐露港和八仙嶺,也不知名許;而在中大讀藝術時,更是謝絕寫生,因為曾覺寫生這件事甚為「老土」。直至畢業後不忍放棄畫畫,思來想去,畫風景這件事又悄然躍於腦海,便重拾畫筆,開始畫下遊戲內的風景。「當時我四處觀察,不論是在火車或巴士上,那時的人都是拿著一部遊戲機(即 PSP)在玩,明明是身處於現實世界,但思維卻進入了虛擬世界。我在想,那虛擬世界會不會是集體回憶呢?而我又能不能把遊戲機裏的風景帶回現實呢?」

於是,他便在一個賽車遊戲中當個 Sunday Driver,偶爾四處撞牆去看賽道旁的風景並畫下。結果畫着畫着,卻漸覺不滿足。「既然我要去想這麼多藉口或概念去畫風景,為甚麼不直接出去寫生呢?於是,我決定要去行香港的山徑,但又不懂山路,便翻閱了一些香港的行山書。」

但回憶第一次寫生,卻是在一本本的行山書之外。「我記得那天是在 studio 內喝了一瓶紅酒後,很衝動地覺得要立刻去寫便拿着一本畫簿單車,從火炭去到烏溪沙碼頭。當時那本畫簿很小,但那片海很闊,遂決定用畫紙駁畫紙的方式作畫。一口氣,便從四、五點畫到六、七點。當時間一直流逝、光線也一直變改,於是筆下的每張畫都有了不同的效果。「最感動的是,我沒料到,原來寫生是可以把時間記錄下來。」

於是,掀開了他走進壯闊風景之始。第一次正式行山,他便挑選了從屯門的菠蘿山走到下白泥。全因行山書內介紹,說下白泥的日落是美麗之最,但印象最深刻的,卻非那片夕陽美景。「那時我帶了工作室裏的收縮畫架去寫生,才驚覺原來在外寫生要面對很多突發狀況,例如大風、顏料乾得很快等,需要慢慢摸索和思考記錄的方式。」

雖然超乎自己所預料,但也越來越喜歡、享受其中,因為在行山和畫畫的過程中,很有趣的是,你會覺得那風景是來自自己的汗水,這是最直接的原因。畢竟是你花了些力氣去做、再拿回來的東西,就算它不盡如意也好,你也會覺得是寶貴的。」

站於山海之間

好不容易,終於走進山內。正如古語所言:橫看成嶺側成峰,遠近高低各不同。山的魅力,或許予每個人而言,都有不同的感受。時至今日,他也不再只是為了寫生取材而行山,而是愛上了行山這回事。

走在蜿蜒曲折、起伏不定的山林路上,儘管汗流浹背,但看着遠處的疊嶂重巒、徜徉在山海之間,忽然感受到一絲平靜。「行山的魅力在於,因不知道前方轉彎之後,會看到怎樣的風景。而我很喜歡遠眺山路上,那些很細小的人走過的景象,會感覺到在大自然裏,原來可以縮得很小,有別於在城市總把自己放大的感覺,形成了對比。

而這些渺小的人兒裏,其實他也身在其中。「基本上,你能辨認出我畫的風景,但同時你又未必會找到我站的角度,因為都是由我重組出來的。」所以在畫風景時,他會畫出自己所站的觀望位置,如同助他代入風景的方法。

確實,在城市裡的我們總是具目的性地前往某些地方,又或是常以點對點的形式生活着。那些走過的路、身旁的風景甚或生活的痕跡,總被匆匆略過或覆蓋。「平日的生活裏,有許多東西都是轉瞬即逝的。比如你在思考一件事時,很容易就被其他事情 draw attention,專注力減弱了。」

山,成為了和畫畫相輔相成的關係,也令他慢慢多了一份有關人與自然的探索。

於是,在山內放慢腳步、撇除了所有外物,靜靜地感受自己、感受環境的過程,原來也很重要。那些獨特的光影或 Magic Hour,都不全是書內能告訴你的風景。「我也會拍照記錄,但照片留着也沒有重看。興許是太方便,所以記憶並不深刻;但畫畫是需要時間的過程,這對我來說,是很實在的事。尤其是每次畫畫,都會多了很多觀察使我去看些平日未必會留意或想看的東西。」

以為 Magic Hour 珍貴,原來連在風景裏出現的人或事,都屬期間限定。去年,因為要繪製與國際珠寶品牌 Cartier 合作的作品,使他重踏烏溪沙碼頭,卻帶給他不一樣的體會。「地方的景色基本上變化不大,但海灘上的人變化卻很大。不僅人多了,且跟我多年來的觀察到的人都有些不同,使之環境的感覺都不同,例如現在有很多人會在那紮營、播音樂,但以前未必是這樣的。」

《LOOK UP TO THE RING IN THE SKY》

當細數難忘之最,他頓了頓後,道出那花了數月邊走麥理浩徑、邊畫的巨作。「在疫情期間,我完成了《麥理浩徑》系列。其實這 project 已構思良久,但要用繪畫系列去交代整段麥理浩徑實在不易,加上以前還有份全職工作在身,所以自己拖得就拖。但因為一場 COVID,才驚覺原來有些事是可以頓時失去,便為我帶來了很多轉變,例如把心一橫決定辭去全職,以及去實踐這個項目。」

而幾個月的時間,亦令他對麥理浩徑、對香港有了不一樣的看法。「原來香港的城市是分開的、但山是連貫的,這改變了我以前對香港的認識和感覺,因為我曾覺得城市應是相連、而山是分開的。所以,我覺得偶爾需要轉換角度去看事物,會扭轉你的一些特定概念。」

畫畫的過程,除了重新認識香港、世界的過程,還令他放大了許多感官的敏銳和觀察,讓他更投入,去領略世界動人之美。他更直言,「本來今年我是很想參加毅行者的,但抽不中,希望下年有機會可以參加。因為我很想能重新、完完整整地行麥理浩徑一遍,別說是作為畫畫的人,而是作為在香港生活的人而言,都應該要行一次的。」

不難看出他對行山的熱愛,甚至每每旅行,他也會在不同的地方行山、寫生。那在外國的眾多山徑中,他又最喜歡哪個?「要是去日本和東京旅行的話,我很推薦人們一定要去日本的高尾山,也是我正在作畫的。那山路並不難走,但幸運的話,你會在山頂見到一個很漂亮的富士山;如果是紅葉季節,就能看到整座山都是紅葉。雖然我已去過四次,但我還是想再去。

「當你身在山裏,你才真正地感受到那座山的魅力。」Stephen 認真道。

說到底,山給了他靈感的同時,也給了他治癒感、陌生感和歸屬感。

走到山之巔

走過山腰,疲倦感終被眼前的美景一掃而空。故此,再把它用一筆一劃去演繹。他說,如果不寫生去演繹風景,或者是一種傲慢。「就算再熟悉的風景,如果我只保持着去把腦海裏的記憶重現,我覺得是某程度上的自大。寫生就是,要去了解地方的更新和改變,又或更新我當下看風景的感受。因為不止風景會變,自己的內心、取向或角度也可能不同了,所以我覺得寫生依然是重要的。」

但要怎樣才能留住眼內的美景?畫畫並不是要最接近眼見的真實。我覺得大家對於寫實,有時候都是用了攝影的想法來看待。在我心中的『真實』,是應該要連同自己心裏的感覺或感受,即是我怎樣去看這個風景、或我會怎樣將想像的放進風景裏呢?所以,我會把客觀和主觀的兩種真實同步呈現。」

看 Stephen 的作品,除了是熟悉且日常的美麗景象外,也總會被他筆下絢爛的色調留下深刻印象,甚至還有種美得虛幻、失真的感覺,巧妙自若地遊走於寫實派與印象派混合風格之間。談及此,他認真地分享道,「把彩度推高,是我刻意的做法。雖然容易變得俗氣或甜美,但我想撇開過往所學的或感覺較安全的色系;再加上,過去畫遊戲機內的風景和色光,也是影響我至今的因素。」

「近年人們總擔心會不會被 AI 取代,其實我並不擔心。因為我覺得人最重要是懂得走位,比如 AI 可以做到很多超乎常人的精準和細緻,而人們就可以重新擁抱瑕疵或缺陷。因失真或不準確,是人的獨特之處。」就以火炭這地方為例,住在這區多年的他,在下筆之時才驚覺自己並不熟悉,而畫下來更發現,原來區內的一樹一木、街燈的模樣,與記憶是有出入的。「我在畫面裡保留了這些小錯誤,因為這錯誤對我來說是很特別的。」

當他認真地鳥瞰眼前一片絢爛如夢的景象,他說創作,始終是要面對自己。看他投身藝術這十年,亦可謂是風生水起、如魚得水之路,不僅在倫敦、台北和香港一共舉辦過 19 次個展,而他的作品在拍賣會上,更是一幅又一幅地刷新藝術家新記錄,如《麥理浩徑 :第十段》就曾達到過百萬的成交價(1,143,000 港元),名字響亮於國際。

「在香港做藝術等同乞食」?我想,他絕對擁有話語權了吧!「這就是我最兩難的時刻:當我去到可以畫畫維持生活的階段,卻又沒辦法說服到別人畫畫並不是乞食的職業或興趣。因為依然有很多人會覺得我是一個例外,而我是無法改變這些傳統的想法,也是我常常介意的一件事。」

我覺得香港一直以來都過於習慣一件事,就是很喜歡用量化的形式去衡量價值因為政策問題,藝術品在香港是不抽稅的,所以才會有這麼多藝術交易,但這是否代表着我們的城市在藝術或美學上的進步呢?這是成疑的。就正如每年的藝術三月,大家的焦點都放在藝術市場和交易額上。而當我的作品進入拍賣行後出現的最大的改變是,之後很多人跟我聊的,就只剩下價錢這件事,而非作品內容。這對於創作人而言,實屬頗大的無奈。 Stephen 感歎道。

還以為拍賣為他贏得的名聲,是有利而無一害的事,他卻反駁道:「真是驚和喜是一起存在的事。」

雖然這代表了自己的作品有一定的支持度,但其實他早就與不同的前輩一起探討和預料會出現這情況。「會預計這件事發生,並不是要覺得自己很威風,而是因這情況出現後,有些事情便回不了頭。當你的作品拍了過百萬時,會引來更多的人去投放拍賣。越來越多時,便會出現作品可能會沒有人承接的情況,那是會影響藝術家的長遠發展,我是擔心多過開心的。所以,當別人來恭喜我時,我都不知道給他什麼反應才好。」

他說可以選擇的話,他也不願看見作品流入拍賣行。「我覺得坊間有種誤解,以為藝術家的作品在拍賣行拍賣價錢高,就等於他賺很多錢,其實並不是這樣的關係。其實我們最怕,就是被人將作品放在拍賣行。」他頓了頓再解釋,「就算在拍賣行賣得再高,錢也不會回到藝術家手上;但是被拍高了價格,我是被迫地需要把價錢提高,來避免有更多的炒賣出現。而價錢提高時,又會令到真正喜歡我作品的人未必能夠承擔,我也為此感到無奈。」

他再接着解釋,不管外面怎樣形容、或是作品賣得再多的錢,其實他的生活和以前也相差不遠。我並不覺得要繼續在市場打滾很容易,應該是說,我從來不覺得這是永恆的事。基本上,我可以透過畫畫去維持生活,已算是夢想達成。我不想太習慣市場模式,所以接下來,我想將自己喜歡的這件事,繼續保持那種純粹和熱度。」

我想,雖然價錢是市場的基準和指標,但至少,也能向世界證明香港藝術家的能力與價值。

千里之行 始於足下

回望了過去、又展望了將來,不知道他又有哪些堅持或變化呢?「相同的是,我仍有種中二病的感覺,覺得在畫畫的過程中,自己好像投入在其中的心情;而不同之處,就是現在對於香港整體的感覺,用畫畫的角度去看,嘗試發掘一些美的角度。可能與年紀有關,小時候會向外求,但現在會慢慢看回所擁有的,尋找被自己忽略的部份。」

尤其畫畫是需要時間的過程,不斷追在當下之後。「今年我曾寫下一句:過去歸過去,未來還未來。這是我常常很想提醒自己,要聚焦當下。」Stephen 認真說。

「我很想將畫畫變回更純粹的興趣,但我覺得這過程是吃力的。我相信每個選擇以畫畫為職業的人,都會面對一個問題:既要面對市場,又要保護自己的創作,令它不會受污染。因市場牽涉到維持你生活的問題,所以會有很多不同的拉扯,我覺得自己都需要正視。」

⁠遊歷過、畫過眾多風景,處處都美不勝收,要他列出屬於他的排行榜前三位,他也糾結良久,甚為苦惱。

那麼,到底何處才是他心中最美?「通常這樣問,我就會回答一些很裝模作樣的答案哈哈。因為我每次畫完一個風景後,就會很期待下一個風景,所以也是一份貪心,我覺得好像尚未出現,而我也還未看完。」

香港的山讓他找到了香港的美,也令人明白到香港的獨一無二。畢竟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喜好和速度,與其去跟別人比較,不如掌握好屬於自己且舒服的節奏。

一步一腳印,不如好好享受自己「走」出來的風景。

Executive Producer:Angus Mok
Producer:Mimi Kong
Interview & Editor:Louyi Wong
Videography:Alvin Kong
Video Editor:Alvin Kong
Photography:Alvin Kong

Share This Article
No More Posts
[mc4wp_form id=""]