台灣數位藝術家郭奕臣,持續以創作探索生命議題,更創立藝術家工作室駐村平台STUPIN,為台灣藝術家打開通往世界的大門。
關於郭奕臣的介紹都離不開他的成名作〈入侵〉,這件作品令2005年,年僅26歲的他成為歷年最年輕代表台灣參加威尼斯雙年展的藝術家,也將他帶到新加坡雙年展、雪梨雙年展、首爾國際媒體藝術雙年展與德國ZKM媒體藝術中心「亞洲新浪潮」展,同年他更獲得臺北美術獎首獎。以上都是無數藝術家窮盡一生所追求的位置,他看似一蹴可幾得到了。
一鳴驚人的出道姿態,倒令他往後心無罣礙地專於創作。轉眼20年的創作歷程,由昔日以焦慮推動創作,變成當下的沉穏內斂,以生活作動力。不變的是他透過創作過程進行一場又一場的自我對話,藉生物學、天文學、生命哲學觀點,以古物零件、被丟棄舊物重組再生成的裝置藝術作品,盛載他的故事,作品被定義具詩意及情境。他亦透過藝術家駐村計劃遊歷多國,並於台灣建立嶄新的藝術家工作室駐村平台STUPIN,以填補傳統駐村的不足,為台灣藝術圈創造更多的可能性。
這次《藝城遊記》來到他位於台北的「橋頭工作室」,聽他娓娓道來土地與創作的關連,以及STUPIN的理念。
“作品是我對世界理解的一種切片”
「橋頭工作室」位於台北淡水八里左岸的關渡大橋下,樓高兩層的倉庫。命為「橋頭」,一方面呼應郭奕臣的老家高雄橋頭,二是工作室位置於正橋頭方向。這裡既是郭奕臣的作品展示空間,也是他的工作室,亦開放予藝術家駐村,在遷入初期更是他的居所。原址前身為咖啡店與倉庫,兩邊落地玻璃窗採大量自然光,挑高的室內空間有道螺旋梯通往上層,一邊紅磚牆則是沖煮咖啡的區域,這處令他一見傾心,終於在台北有家的感覺。
「橋頭工作室」形式上意味他搬離居住16年的西門町,也見證他創作心境的轉變,從初期以焦慮轉化成創作能量,到當下身心趨向成熟的創作狀態,這也見於他在工作室所擺放的作品,一種緊扣生活,將關於自身的反思轉化成藝術作品,如以親人手捏陶件組成的〈手〉,就表達關於家人之間的親密、距離與傷害。郭奕臣分享說:「創作能量是從日常生活萃取出來,作品是我對世界理解的一種切片,我怎處理內心對生命的質疑,或對於環境、精神狀態的思辨過程。」誠如他的成名作〈入侵〉,是他2000年由高雄搬到台北西門町,水土不服所產生的焦慮感令他爆發出這件作品。
回首輝煌的創作起點,他語帶謙卑說:「要進入藝術圈好像需要拿到一些獎項,就似是入場券,我很幸運一出道就獲得臺北美術獎首獎。另一方面,也是我沒向現實妥協,堅持走這條路。獲獎後著實得到一些關注,卻也不代表甚麼。藝術創作是一輩子的事,這個環境就是起起伏伏,人生要有高低起伏,方知道生命是有不同的波長。我不覺得挫敗是不好,有時候需要更多挫敗才能萃取出創作的某一種厚度,不管是生命或創作路上各種磨難都是好的,因為好的藝術創作都是從磨難延伸出來。」
對郭奕臣而言,創作需要將身上所有感官打開來接收生活給予的訊息,他分享說:「創作是將自己打開,將觸覺、聽覺、視覺、嗅覺打開,感受生活裡的細節,靈感是從生活裡找出來。」
工作室二樓的抽屜,放滿數十本寫得密密麻麻的記事本,翻開裡頭盡是他每個當下的靈感,這些零星片段都會在某個時刻成為偉大的作品,他說:「我每年最少有一本記事本,想到甚麼便畫下來,不時翻看會發現尚有很多可以做的作品,也不急於完成,時間到了作品就會誕生。」對於這位感官敏銳的藝術家來說,最佳的創作狀態是保持好奇,才能洞察不一樣的畫面,他笑說:「我常被說都四十幾歲,怎麼有時候和小孩一樣?創作狀態是永遠像小孩子來看待這個世界,讓好奇心創造出有趣故事,因為藝術創作就是你怎麼去將故事說出來。」難怪工作室二樓的陳架上放滿《玩具總動員》(Toy Story)的玩具。
“藝術性應該是說一種純粹!”
郭奕臣創作的藝術作品形態萬千,運用多種不同媒材。跟隨他沿河岸走一趟,聽他娓娓道來作品的理念,如成名作〈入侵〉運用投影機呈現飛機影子,模糊空間感;〈竹一條河流〉以抽濕機蒐集水分,製成一本冰書。〈圍一道彩虹〉放冰書放在關渡大橋上融化,再回歸淡水河;〈阿斯里斯與月〉借用環境原有的旋轉樓梯觀景台、關渡大橋,呈現人與月球之間的距離。
結合在地特色、環境形態創作而成一件可以是影像,也可以是液態,或是固體的藝術作品,也是數位藝術與傳統藝術最大的不同之處。數位藝術能夠突破空間的約束,無限延伸,郭奕臣的作品不只是一件物件,可以是這間工作室,也可以是當下我們所身處的環境,他說:「畫布有著一個框架,相比之下,我更喜歡用空間感的東西,譬如剛才我們走過的路上,我們是置身於環境之中,我把這個環境變成作品,作品亦變成環境的一部分,我很喜歡現地製作的作品,就像改變我人生最重要的第一件作品〈入侵〉,是投影出來的飛機,並非真實存在,卻真的帶我環遊世界。」
或許這份超越空間感的概念,令觀賞者對於數位藝術都有種更難理解的刻板印象?關於這點,郭奕臣認為:「藝術性應該是說一種純粹,這種純粹狀態很模糊、很難被量化,也很難被論述,當你被一件作品感動到難以言喻時,就是接收到那份純粹。」隨著科技發展,新媒體藝術與傳統藝術的界線也曖昧不清,他補充說:「現在觀察新一代的創作,他們的繪畫方式也可表達出新媒體的感覺。」
“凡事一體兩面,沒有好壞定論。”
過往報道與展覽介紹,郭奕臣都被冠以「視覺藝術家」、「影音藝術家」、「數位藝術家」等不同稱號,總括而言就是非傳統的藝術創作者。畢業於臺北藝術大學科技藝術研究所的他,確實談得上見證新媒體藝術的興起,對於人工智能會否取替人類藝術創作,他思索一番說:「科技是反撲,我仍在摸索怎樣去使用它,來達到相輔相成的一個狀態。凡事一體兩面,沒有好壞定論。只可以回到藝術創作裡的狀態來談論,就是作品到底想表達甚麼?藝術創作理念是甚麼?藝術創造的價值是更具精神性和哲學性,令觀賞者感受到生命的厚度。」回到藝術作品本身承載創作者的生命養份,這是科技模仿不來的溫度與厚度,亦是構成藝術性的核心元素。
“駐村是藝術家至關重要的養分之一!”
工作室一樓的乒乓球桌象徵了STUPIN的起點,郭奕臣憶述說:「乒乓球桌有很多不同的意涵,既是工作桌、餐桌,是朋友互動交流的遊戲道具,同時也是一件作品,也是駐村平台概念的延伸。將兩張球桌合併在一起,原本只能四人對打,可變成八人同時參與,也是共享的概念。」會延伸出創立嶄新的藝術家駐村平台,源於他過去於多國的駐村經歷,由美國、葡萄牙、英國到法國,駐村經歷為他帶來更多創作能量,他說:「駐村是藝術家至關重要的養分之一!駐村藝術家是一個旁觀者的角色,以第三者觀察城市,能夠專注感受當下,再透過創作將感覺封存起來。這些作品不免偏實驗性,卻能夠帶我往下一個階段。」例如與插畫家林小杯合作的繪本《宇宙掉了一顆牙》,書中的藍色圖案便是他於法國駐村時的藍曬作品。
親身經歷駐村為藝術家帶來的絢麗養份,更懂當中的不完美,他成立的STUPIN有別傳統駐村計劃,具體就是去中心化,透過「Studio 空間交換」與「Pin 駐地文化導遊」,令藝術家以個人為單位,也打破傳統駐村的僵化形式,並省略繁複的申請流程。簡單說就是建立一個互惠平台,讓各地藝術家「打開」自己的工作室來交流,藝術家只要在STUPIN註冊加入平台會員後,找出希望駐村的地點,藉交換使用對方的工作室,僅負擔機票費用,就可獲得一個進駐異地、創作的機會。他扼腕說:「台灣有頗多駐村計劃,但對於作家、藝術治療等的創作者而言,相對難以申請。我希望以STUPIN的方式,讓不同界別的創作者可以簡易方式感受藝術駐村,毋須先要成功才能駐村,以這樣的形式看能否創造更多的可能性。」傳統藝術駐村的競爭激烈,對於作品集相對空白的新晉創作者來說,更難爭取出國的駐村機會。
STUPIN並不限制參與者的創作媒材或類型,從視覺藝術、表演藝術、文字創作、插畫設計,到戲劇電影等領域都可以申請,相對傳統以政府主導的駐村計劃,少了僵化,更具彈性。郭奕臣笑說:「對我來說它是駐村平台,同時也是一件藝術作品。我等於是用一個新概念去交換彼此的空間,另一方面我也知道藝術家很缺工作室,所以我用這個作品進入這個系統去解決問題。」郭奕臣甚至將老家高雄橋頭的三合院改成「無所事室」,開放予創作者來駐村,命為「無所」是想呈現一種無為而為的狀態,有別於傳統駐村都被刻板要求產出計劃或展覽,在這裡只需要放空重新調整步伐。
” 我可以釋出不同的機會予各地藝術家!”
STUPIN至今已串聯全球20個城市,共46個工作室,包括台北、西班牙巴塞隆納、韓國首爾、波蘭華沙、英國倫敦及羅馬尼亞布加勒斯特等地,並有273位PIN駐地文化導遊。至今已協助超過100位藝術家到各地駐村。他說:「雖然我不是大機構,也沒有龐大資金,但我可以釋出不同機會予各地藝術家。」能夠懷抱這樣偉宏的理念,源自他懂得百花齊放才是最美的藝術生態,他靜思一會分享說:「去到一個花園裡面,你只看到一種植物,不覺得很無聊嗎?會創立STUPIN平台,很大程度是希望令這個環境更好。我感受到這個環境的某一種無力感,然後我想怎樣透過自己的藝術創作為這個環境做點甚麼。」即使整場對話裡,他都謙稱自己並沒有能力說回饋社會,作為藝術創作者不時都會對環境有一種無力感,然而他還是將心思傾投放於STUPIN,希望能以讓台灣的藝文發展更具國際性,也更趨蓬勃。
郭奕臣也默默觀察香港的藝術發展,他分享說:「香港因為金融的關係,整個環境更具商業性,令很多大型國際畫廊、藝術活動進駐香港,如art basel等;加上香港中西合併的歷史背景,令香港藝術可以更易被世界看到,好像Michael Lau的公仔熱潮幾乎席捲亞洲!」也希望有天台灣也能進駐更多大型國際畫廊,令台灣的藝術家也能被世界看見。
Interview & text: Kary Poon
Photographer: Wei