瘦削的葉信泓(阿咧A-Lei)有著逆齡般的童趣,將幽默轉化為創作,以雙手捏出圓潤逗趣的立體怪獸,又以水墨筆法呈現不一樣的怪獸,今集《藝城遊記》帶大家走入這位怪獸之父的秘密基地。
創作路上不免跌宕起伏,對葉信泓(阿咧A-Lei)來說也不例外,相對不少仍在浮游的創作者,他稱得上是先苦後甜。畢業於台灣藝術大學的水墨創作組,投身插畫行業,繪畫與本人外表不相符的少女風圖像,生活迫人,筆下少女總帶著哀愁。直至29歲首次創作公仔獲得2005設計師玩具比賽金獎,命運齒輪開始啓動,由紙黏土變陶土,藉雙手捏出夢想輪廓。
他創作的怪獸既奇怪又可愛,散發一種逗趣魔力,這幾年怪獸還換上銅雕身軀,由脆弱到堅硬,體型幾何級數地膨脹,承載他對未來的期盼。去年台北國際藝術博覽會更以水墨畫形態呈現怪獸,開闢極富個人色彩的新作品。
以怪獸成名的葉信泓,渾身散發喜感,如同他所創作的怪獸,時刻引人發笑。因為怪獸是他,他就是怪獸,這位身體仿如住進小孩的成年人,以一種適當距離審視世界,也是他的創作與處世之道,誠如筆名阿咧,是日文音譯而來,表示「那邊那一個」,很旁觀、邊緣的第三人稱,以旁觀角度來看世界,與人群保持著若即若離的關係。慣於躲在作品背後的阿咧,這次走在作品前向大家分享他夢想裡有著霧與雨的怪獸樂園。
“原來可以靠公仔賺錢?”
物換星移,模糊不少事物間的界線,藝術也不再曲高和寡,存在更多可能性,也衝擊阿咧的創作觀念,令他由插畫轉戰玩具設計,再跨到令他成名的陶藝怪獸系列,這一切若要追根溯源,要回到90年代末香港Figure教父劉建文(Michael Lau)帶起的公仔熱潮,阿咧笑說:「當時香港流行公仔,令我著迷同時也衝擊既有觀念,原來可以靠公仔賺錢?那時候香港的Michael Lau在台北舉辦展覽,我訝異藝術與公仔是可以結合?他的12吋人偶帶著獨有設計感,40多件排列展出,畫面震撼了我,原來可以這樣去做你喜歡的事,而且能夠賺錢。」腦洞大開之餘,更因應當下窘境添增推動力,畢業後的阿咧為生存輾轉不同工作,年少氣盛,還是想回歸最喜歡的創作,辭退正職毛逐自薦報館,社群年代尚未降臨時,傳統紙媒是插畫家的唯一舞台,也是接觸外界的窗口。
水墨創作出身的阿咧,首度以個人名義創作的插畫卻與水墨沾不上邊,而是繪畫少女風格,他說:「我不喜歡水墨畫,但喜歡水墨線條,如果運用於繪畫中很適合以少女來呈現。」纖細少女風沒有戲劇性地大放異彩,卻換得一口飯,筆下少女也成為台灣作家張曼娟著作封面,「阿咧」筆名也是這段時期得來。即使偶爾得到更多工作機會,也有忠實粉絲替他收藏報紙作品,但單靠插畫每月收入不足五千台幣,有時候甚至是零。飽受現實摧殘,阿咧筆下少女有著化不開的憂愁,身陷現實窘境,香港的公仔熱潮正為他打開另一道創作路。一直於平面插畫打轉的他,是窮也是轉機,嘗試以最低成本的紙黏土創作立體公仔參加設計師玩具比賽,沒有退路反倒迫出前路,首度參賽就奪下金獎的阿咧,從此邁向立體公仔的創作。
“陶土是很有溫度、有生命力。”
兩度獲得設計師玩具比賽金獎的阿咧,終究沒有走上玩具設計,但「立體」牽引他往陶土發展。年屆快30歲才在社區大學接觸陶藝課程,在一群捏杯盤碗碟的長輩學員中,他捏著有手腳的怪奇公仔,從平面變成立體,從虛無到真實的過程,讓他瘋狂迷戀陶土,創作世界變得更為廣闊,他笑說:「陶土是很有溫度、有生命力,感覺和我的個性頗銜接。每種陶土材質都有不同趣味之處,尤其陶的釉色是無法百分百掌握,是很有個性的媒材,開窯的瞬間往往是震驚和驚喜同時出現。也是我後來沒做玩具的原因,玩具太工整,久缺生命感。」似是掌握於手又存在不確定性,陶土就是這樣的矛盾,卻與命運相同。
事物經過年月發酵呈現不一樣的姿態,阿咧的水墨之法從傳統手工紙落到陶土,綻放另一種色調,他的怪獸從不發亮,倒像披著風霜,這出自他的水墨技巧底子,他分享說:「我會用水墨的筆法塗釉,也會用到海綿、刀子來刮擦,像是在立體的畫布上作畫。有時我會堆疊幾重釉色,再將表層刮掉,呈現一種相透視覺效果,譬如白色,我不會單用一種白色,而是用上兩至三種白來堆疊。所以我喜歡用不同的釉色,讓它自然產生變化。」同一樣的釉放進窯,經過不同溫度都有不同色效,令堆疊難度更高,但阿咧不愛主流的噴槍或浸釉,因為光亮與完整都令他感覺像是商品,缺乏生命的張力。藉由繁複的處理,令他的怪獸外層呈現肌理質感,透視生命力,又帶著水墨的溫潤。
“風格可能跟生活的累積有影響。”
對於陶藝創作,阿咧幽默說:「過程感覺自己是廚師在做料理,擀土條像麵條,切土像切吐司,壓成薄片則像水餃皮,將這些食材漸漸堆疊成一道料理。」以生活化地比喻創作過程,因為阿咧的創作靈感以至怪獸的誕生,也是來自他對生活的感悟,他分享說:「風格可能跟生活的累積有影響,我也是漸漸地找到喜歡的元素,就是有趣卻又帶點醜的方向。怪獸是每一種人的內在呈現,你可以說它是人變成的,或者說它是從外星或宇宙來的,並沒有絕對的答案。我喜歡創作怪獸,不管怪獸做甚麼,手腳多長,比例多不合理,都是合理的,因為它就是怪獸,它擁有絕對的自由。」細看他的怪獸,都有種看似熟悉又陌生的感覺,例如看似是貓、菱角,一種來自日常生活裡的事物,經阿咧的創意轉化成與既定概念不同的形態與神情,這些怪獸都是「動態」,以生物的姿態呈現,既會躺著也會發呆,讓人看著有種會心微笑的魔力。
怪獸不只是從日常生活中觀察演變,也承載阿咧的情緒,他想了想說:「我覺得怪獸有部分是在說社會上一些沒被接納、很邊緣的人,就如我,當初因為不會電腦繪圖一直找不到工作,所以我就是一隻不被社會注意,很可憐瑟縮於角落的怪獸;又譬如我很想出國旅遊,卻沒有錢,所以我做一隻有翅膀的怪獸,可以自由地飛。」怪獸既是阿咧眼中在演釋不同角色的人,同時反映他當下心情與慾望,最終讓他被富邦藝術基金會看到,邀請他舉辦展覽,這位一直躲在暗處的怪獸,終於走在鎂光燈前。
說到引發廣大民眾注意的怪獸,要提到2021年在屏東車城「看海美術館」個展『春江獸月夜』,當時阿咧創作的其中一隻怪獸「春江」變成大型吹氣版,爬在美術館屋頂,有趣而震感的畫面令人留下深刻印象。巨型怪獸也膨脹了阿咧對創作「體積」的追求,他的陶藝作品越做越大型,後來直接跨界到銅雕,他笑說:「從前創作追求溫飽,當實現了,慾望會更強更大,我現在希望更多人看到我的作品,我希望建立一座美術館。而銅堅硬的材質,更符合我想在”自然風景中有怪獸”的追求,可以將作品存放在戶外更大的空間,也不用受限於窯的尺寸。」
對展示生命力的追求落在銅雕方面,只是改用不同的技巧,阿咧解釋:「銅跟陶一樣有無法預測的特性,銅需要以化學藥劑去腐蝕,再等待幾天甚至幾周時間才看見效果,還會氧化,之後才能上蠟隔離水和空氣定色。」銅雕動輒上百公斤的重量及尺寸,需要出動梯級,而且腐蝕過程具有高危險性,也要用上明火高溫烤製,過程相對陶土來得辛苦,卻教阿咧甘之如飴。
“一種怪獸的水墨感!”
一方面沉迷於更堅硬更大型的銅雕,另一方面則是回歸靜謐的水墨畫創作﹐重新執筆發覺心態轉變,也許他並沒有討厭水墨畫,只是不喜歡當初被捆綁於僵化的教育體制裡,他憶述這次重新投入水墨畫創作的心情:「重新嘗試水墨創作花了不少時間,我用現在怪獸方式去表現,發現沒有老師在旁否定我的創作之下回歸水墨畫,我是自由的,我可以不斷從中找到自己喜歡的元素,一種怪獸的水墨感。」枷鎖瓦解釋放創意,刻下的阿咧已可自由揮灑水墨,將他腦裡的怪獸安放在不同的水墨畫之中,他笑說水墨畫的靈感創作很隨興,因應當下的毛筆質底、墨水狀態而呈現不同特質的怪獸。
對於有著整齊僻好的阿咧,陶瓷與水墨創作最大分別是日與夜,阿咧不疾不徐道:「開始水墨畫創作前,需要將周遭打理得相當乾淨,地板、桌面、墊布等,將紙放上桌後,開始磨墨,一邊磨一邊摸索心裡畫面,在白色的空間裡尋找和怪獸相遇的路。水墨創作是一場從無到有,再到無的心靈之旅,創作過程必須相當安靜,所以多半在深夜。」富有儀式感及規律性的步驟,本質與傳統水墨畫相若,先沉澱當下,回歸本我,他補充說:「畫是安靜的媒材,默默接受給予它的添加物,過程是舒服還帶點慵懶。」
“創作路上最難是保持赤子之心!”
僅半天的採訪相處,會感受到眼前的阿咧充滿像小孩的童趣,如同他的作品,具有一種讓人快樂的魔力,這亦是他作品的核心訊息,也是創作意念,就是快樂,他笑說:「你必須先快樂,才能感染作品,令作品具有能量,是健康的作品。」他憶述剛出道畫的少女圖像就是不快樂,因為當下的他處於一種飽受生活壓迫的負能量,不健康的作品是無法吸引更多人的喜歡,愁眉苦臉的作品也不是他喜歡的。他笑言四大生存標準:陽光、空氣、水和幽默,這份幽默也是他的創作引擎,他想一想說:「創作路上最難是保持赤子之心,就是保持最純粹的出發點。創作先決是誠實,你必須對自己誠實,這件作品是你真心喜歡的,發自內心想要完成,而不是單純只想這件作品可以賣多少錢?現在不少創作都過於空洞,太多人複製奈良美智,以模仿開始是可以的,但不要到頭來找不到自己。」
出生高雄、台北長大、基隆就學、金門當兵,後居於新店,到現在的桃園,阿咧一直處於一種移動的狀態,每座城市對他的創作有著不同滋養,尤其是基隆,全年四分三時間都在下雨的基隆,結合帶著神祕感的霧,成為他理想中的「怪獸美術館」所在地。因為阿咧的夢想是要在有霧有雨的也方蓋一座「怪獸美術館」,對於這個明確的氣候要求,除了因為基隆,也源自一種想像,他笑說:「我覺得霧給人一種神祕恐怖的感覺,又會吸引你的好奇心,就是很適合怪獸出沒的氛圍!當初來看這個工作室,大約是12月,遇上樓高一層的霧,就是這個霧令我決定選這裡,這處連Google地圖也無法精準顯示,我稱這裡是我的怪獸秘密基地。」有幸到訪這座「怪獸秘密基地」,只可以說真的遠離都市,很適合隠藏怪獸們,周遭山林景致和如行雲般的霧氣也成為他筆下水墨裡的風光,在山谷間悄然發現怪獸的蹤影。
提及最有影響或最具意義的城市,卻是當兵時期待過的金門,他說:「金門於我有一種疏離感,卻是這輩子最自由的時間。那時候在金門當電影放映員,每天沒有煩惱,不用擔心生計,只是不能回台灣本島,所以每天都很悠閒地盡情畫畫。往後其他城市的移動,就是讓我看到不一樣有趣的風景,是一種比較開心、探險的感覺。」往後會否繼續移動是一個未知,但起碼刻下的阿咧,繼續以雙手來實現他心中的怪獸樂園。
Producer: Mimi Kong
Interview & text: Kary Poon
Photographer: Wei
Video Edit: Kason Tam & Alvin Kong
Design: Alvin Kong