談及本地著名藝術家周俊輝的創作,總會伴隨著某些經典電影的片段,或是具有共同回憶的城市景象。他的創作一直實在,作品從油畫、攝影、裝置等,都離不開本土文化、香港風貌,甚或社會議題。
相信不少人都對藝術家充滿幻想,覺得高雅的藝術背後,創作過程必然是浪漫。然而撇去衣香鬢影的展覽現場,回到創作過程本身,我們會發現香港有不少藝術工作者以工廈為基地,埋首創作。沒有清幽的環境,在往來不息的運輸與機械噪音聲中,這群創作人正默默地生產一種無形的文化。周俊輝進駐火炭已有 18 載,說他是火炭藝術圈的見證者絕對不之為過。從當初只有工廠的工業地區,慢慢發展至今天的「火炭藝術村」,城市的面貌一直更改,而他仍然持續透過創作參與社群。
在這 18 年間,他的身份也跟著城市的變化而在轉換,從的士司機、全職藝術家、壓力團體代表(「工廈藝術家關注組」),以至立法會文化界別參選人,這些看似風馬牛不相及的身份都被他試過一遍。由被動的創作者演變成一個主動的制度參與者,最後依然回歸藝術,到底背後有甚麼驅使他走出創作的圈子,以另一身份參與社群?藝術與政治看似是感性與理性、間接與直接的對立面,這種矛盾又怎樣影響他的創作?
本集《藝城遊記》走進周俊輝設於火炭工廈的創作基地,讓我們看看他怎樣以多元的身份遊走在城市中,尋獲充滿本土意識的創作靈感。
「我不是特意去畫一些本土的元素,但偏偏經過鏡頭紀錄日常,才發現我的生活是跟香港有那麼大的關係。」
因為家人從事的士行業的緣故,周俊輝仍在求學時,已經是業餘的士司機。大學唸藝術系的他還沒正式投入藝術圈子,已經跟不少的士前輩打過交道。當時創作與開的士同步進行,兩樣完全不相干的活動成了他的生活重心。將一名創作人派去當司機,光聽已經覺得不恰當,但能堅持 8 年之久的工作,我們都好奇這樣的「身份錯置」對他來說到底是一個怎樣的體驗。
周俊輝也笑言其實自己一點也不享受其中,但無奈父親當時身體抱恙,只好代替他打理那兩台的士。他形容:「的士是一個挺香港節奏的東西,它很急促地在城市中穿梭,但同時它又是一樣很孤獨的東西。當你半夜駕駛時,全世界無人知道你曾經到過哪裏。」但正因為開車時的獨處時光,令他在穿梳大街小巷間,找到觀察城市的樂趣,亦讓他深刻地感受到一個人在城市中生存的感受。這些微妙的情感都在不知不覺間成為他日後創作的養分。
正因為當時與的士有那麼密切的關係,周俊輝就順利成章地將它變為創作的一部分,於是便開始將在車上看到的景象全畫下來。後來市區的建築、地貌不斷改變,有關香港生活,以及街道上瞬息萬變的城市風景,都在那個階段被他記錄下來。他說:「最初只是拿著相機隨街拍,純粹想用鏡頭的畫面繪畫,但偏偏每天經過鏡頭紀錄自己的生活,才發現我的生活是那麼本土,無論我怎樣畫一些好像毫無意義的東西,它還是充滿香港味道,那時就覺得不如真的投入做這件事。」
他跟我們分享以往每當聽到別人評論他的作品很「本土」時,都會有點抵抗的情緒,後來發現自己活在這座城市中,簡單至畫一條街道,都承載著每個人的共同經驗與回憶,那都是避免不了的。或許是冥冥中的安排,後來「香港街道系列」、「香港的士系列」的作品都成了他極具代表性的創作。時至今天,他仍會不斷用手機拍下同一個街口的風景,他認為每樣東西在不同時期也具有不同的時代意義。因為創作,使他在無意中成了城市的觀察者與記錄者。
「八九十年代的香港電影承載著很多集體回憶,也包含不同人的詮釋在畫面裏頭, 變相我可以挪用的不只是畫面本身,而是背後的意義。」
後來,這種繪畫本土文化、集體記憶的創作實踐,亦延續到其另一個為人熟悉的「電影繪畫系列」上。這系列的作品不少取材自經典港產片,周俊輝表示當他挪用這些作品再次創作,這些作品就會增加更多重的意義。他分享道:「當電影變成一個畫面的時候,你可以從對白中接收到第一層訊息,但當你有看過電影,知道故事的前因後果,就能閱讀到更多意思。所以那對我來說是比較自由的演繹,但它都是在某個框架底下,所以大家才會有共鳴。」如他而言,電影系列的作品是自由的,但又根據某一個社會脈絡,令觀者將電影中的訊息與現今社會現狀扣連起來,從而引起更多情感上的聯想,演變成一個有意義的創作。
電影系列的作品中,不少是藝術家對社會狀況的回應。有時作品截取的對白很直接,但若觀眾未了解那部電影生成的時代背景、內容,又有可能不理解作品想表達甚麼。到底這種創作是屬於直接還是隱晦呢?
他說:「我嘗試做到多層,簡單來說,電影的那批畫是直接的。多層是指不單是從對白中閱讀對那幅畫的想法,而是了解那套電影的背景、藝術歷史、繪畫的元素。或許我在畫中編排的那種紅色,對你來說是有別種意義,那種閱讀就不那麼直接,而是比較內在的思考。」對藝術家而言,即便是看來非常刻板或理性的創作,依然會帶出一些具有精神性的內質。
他聊起過往繪畫《英雄本色》的作品:「這部戲代表著香港人對前路未卜的一些想像,英文片名 是《 A Better Tomorrow 》,裏面包含著那時的人對於香港的一些期盼。」若將當時導演寄予在電影中的期盼與感概放置在當下社會,亦是相通。藝術與文化都是一代影響一代,就是這種歷久常新的文化意象及對本土的情感,一直刺激著周俊輝的創作。
「創作很委婉,而政治相對直接。」
有時候藝術總給予別人一種「離地」的感覺,因為大多數人會覺得用畫布來表現對城市的關注 ,都是迂迴而無力。周俊輝在過往也曾有過這番頓悟,於是他便選擇從一個單純創作的藝術家 ,嘗試投身制度,並主動就文化政策、藝術家權益等事宜發表意見。
周俊輝在 2001 年便進駐火炭區的工廈,然而那時以工廈作為藝術工作室仍被視為違規。於是他便聯合不同界別的創作人,共同成立了「工廈藝術家關注組」,希望跟有關部門商議修改不合事宜的工業條例。當時社會仍有不少空置的工廠大廈,但同一時間,其實很多本地藝術家都缺乏創作場地。奈何新興的文化產業並不符合五六十年代制定的工廠使用條例,因此在工廈中從事創意產業都被視為違規,更遑論要在那裡創作。
於是他便主動組織壓力團體,希望爭取工廈藝術工作室合法化。他說:「不是說我們做創作就有特別權利或優待,而是在工業區裡,大家都在生產中,只是我們不是真的做一些商品出來,而是在生產文化。不論畫一張畫、做音樂,其實都是一種生產活動。當時希望告訴不同政策部門知道,工業的定義應該要改變,文化產業都是一種工業。」
而從那時起,一個全職創作人便開始跟政治界牽上關係。當時還沒有甚麼藝術家在工業區活動,也不知道能在那個地方創作多久,那種不穩定性讓他有感自己就如居無定所的「遊牧民族」。後來經過年月的爭取,藝術家在工廈創作合法化,火炭也漸漸發展成為「火炭藝術村」,成為本地藝術圈一個具有代表性的創作基地。周俊輝除了見證火炭多年的變化,亦成了這藝術社群的重要開拓者。
「藝術家參政是一項行為藝術。」
本著要為藝術家爭取更多權益,以及改善本地藝術界生態的祈願,周俊輝在 2012 年參選立法會。面對獨特的選舉架構,明知不可為而為之,那一場被他形容為「注定失敗」的選舉,更像一項行為藝術。
他分享道:「當然我最關心的,並非參選是不是一件作品,或是這件事能不能成為一場表演,我最關心的是那次參選具有甚麼意義,背後能否帶動到些甚麼。」繪畫的獨特性在於那是一種能代替言語的無聲表達,然而平時以圖像說話的畫家,那時竟然走上選舉論壇與政客唇槍舌劍。 他說:「當年我更希望將這些比較次要、非主流的文化議題,帶到去主流眼前。」如他所願 ,不受重視的文化議題被搬到主流的傳播渠道,那次選舉,雖敗猶榮。最後悠然自得地回歸創作,其實他並沒有輸掉甚麼。
既然曾經兼具藝術家與政治家的身份,那麼兩者之間又有甚麼異同呢?
他答道:「兩者有些地方是相似的,政治與藝術都是一種表達,都是對於外在環境的思考與反應,甚至是對別人的關懷。大概因為這些相似之處,我才會有對社會及政治上的關注。」以委婉蘊藉的藝術表達政治訴求雖然並非最有效的方式,但以周俊輝的經驗來看,他又好像成功地展示了遊走在兩種充滿矛盾的身份之間的餘裕。
「尋找理性與感性的平衡中,才會激發更多創作。」
回歸藝術,周俊輝的作品除了充滿本土元素的痕跡,也隱含著其對社會政治的關懷。到底是因為創作才開始關注社會,還是因為關注社會才以繪畫的方式表達?或許那種對社群的關懷,以及對生活的澎拜感受,就是推動他持續創作的力量。
面對時局的變化,周俊輝直言:「過往有一段頗長的時間,因為社會事件而令自己完全無意欲去畫畫。」如他形容,當最戲劇性的事情已在真實中發生 ,反而在作品中無法編排出更多超現實的事,那種無力感讓人容易掉進情緒的漩渦中。
後來為了不讓這種情緒吞噬,他便開始將社會上發生的事如實反映在作品中,不帶有任何主觀批判,賦予觀眾解讀作品的自由。以往的他會介意作品中缺乏委婉曲折的處理,但當面對如此龐大的情緒,如實記錄,反而成為一個情緒的出口。
過往為了避免讓情緒主導創作,周俊輝故意選擇了如「電影系列」般看似比較理性的創作主題。後來他意識到其實並沒有純理性或純感性的創作,他說:「不論做創作的人也好,甚至普通人也好,大家都在這兩樣東西間拉扯,希望在兩者之間取得平衡,但又永遠得不到那個平衡。 反而在尋找平衡當中,便會不斷有新創作產生。」即使不知道有沒有尋獲那天,尋找本身就是意義。他覺得所謂感性的創作不需要特意去挖掘,只要真實地生活,觀察這個城市及身邊的人,那種真情實意就會從作品中走出來。
直至如今,他依然享受創作帶給他的樂趣。對他來說,創作人有一種獨特的生活模式,他形容那是「冷眼旁觀但又要參與其中」的一種「跳出跳入」的狀態。他一路以來的創作都與城市生活有緊密連繫,於是作品才予人共鳴。但他仍不停檢討自己,希望不論在政治、個人生活、作品創作方面,都能找尋到一個情理之間的平衡點,讓自己的創作能在這種檢討和拉扯之間,一路延續下去。
從開的士、創作、加入政治圈,種種歷練都讓周俊輝在城市、身份、創作主題、感性與理性之間遊走不斷。這種游離的狀態並非不穩,而是反映出香港人一直以來充滿韌性與可塑性的特質。
創作是藝術家對生活的反響,正因對社群有著知疼著熱的關注,才使周俊輝的作品成了本土藝術的重要篇章。
Executive Producer: Angus Mok
Producer: Vicky Wai
Editor: Ruby Yiu
Videography: Anson Chan, Andy Lee
Photography: Anson Chan
Video Editor: Andy Lee
Designer: Edwina Chan
Special Thanks: Chow Chun Fai